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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三 陆水部

 作者:闲斋氏
周南溪先生,常述其亡友水部主事陆公荣,不谨于言,有罪。戍察哈尔时,单骑至归化城赁驼。有赵姓者,以二驼应,一乘,一载行李。既而曰:“君无仆从,与我三驼价,仆我可乎?”水部如其言,立券授银。将发,其一驼以马代,曰:“驼上下难,马便。”陆知其绐己,盖是时驼价四倍于马,自念彼贪利,吾贪路,驼、马奚择焉,遂行。行一日,赵曰:“一人难兼二役,牧与炊,君请择一。”陆领牧。又数日,称疾,陆牧且炊,赵坐食。适盆有宿餐,冷热半,赵掇热者去,曰:“我不惯冷食。”陆笑曰:“汝北人亦不惯耶?”乃取饭冷者自食之。行两月,食无肉,骂陆,佯不闻;骂甚,辱及所生,陆正色曰:“吾纵不才,曾忝朝籍,况年倍汝,奈何至是!”赵曰:“!罢职即民耳。老去死来,蝼蚁引领入矣,尚以此傲我乎?”骂益甚。

陆掩耳走至牧所,坐草中,雪纷纷下。追忆昔时,歌《鹿鸣》,登玉陛,在家妻孥相守,出门童仆相随;今破帽敝裘,昼行夜牧,掬蹄涔饮,拾马通炊,肤裂肌消,手龟足皲,又不幸为鼠子所窘辱。不禁涕泗交颐,仰天大恸,曰:“天乎!不意我陆公荣竟至此!”拔佩刀欲自刎,既又自念曰:“吾奉命从军,此非吾死所。”方忖念间,忽见一老翁,年约七旬,方袍古冠,扶筇而至,揖陆而进之曰:“伤哉!贵人失路若此。寒家去此数武,粗粝生刍,足以供给。”陆感之,而阴怪其衣冠不时,意颇逡巡。翁笑曰:“夫以穷发之北,得居停主人如老夫,亦幸甚矣,奈何以物外见疑?”陆释然,问姓名,自称黎公。

相将行数里,越土山,得巨宅一区,缭粉砌,荫青松,雅洁清幽,迥殊塞外。入门,俊仆十余辈,传呼“太翁邀得陆主事来矣!”即有二少年,华服出迎,执礼恭谨。登堂,陆拜,翁答拜;少年拜,陆亦拜,翁掖之曰:“此吾家豚犬,君不当受其拜耶?”俄而列烛张筵,穷极水陆。酒再巡,陆请辞去,翁曰:“君尚欲听驼人之余骂乎?老夫虽俭陋,犹畜齐马数十匹,足以代君步,此时不必预计。”陆唯唯。翁曰:“老夫家本沈阳,流寓于此,几五十年矣。幸与老妻相守,生四子三女,长子青,入秦探亲未返;少子碧,方在襁褓;次子苍,三子白,所见二子是也。长女阿红,嫁于大同;次女阿黄,嫁于杭城;在阁者,三女阿紫而已。”顾谓二子曰:“入语阿,可同阿紫出见客也。”陆辞不敢当,翁曰:“固是通家,无回避者。”二子趋入,良久将命而出曰:“母已设肴于室,谓堂上寒,请翁挽客入内,当亲奉杯酒,表意也。”翁笑曰:“有媪周折如此,君当以得贤内助贺我也。”急延入室。室中燃画烛,张锦屏,钩蒜垂帘,氍毹铺地,美婢数十人,拥媪而立,被服鲜花,年与翁埒。陆拜,媪答拜,翁曰:“何不见阿紫?”媪曰:“想羞容,不肯便来耳。”翁笑曰:“儿女态,每每如是,但使出嫁半年,亦便似其二姐,面皮如城堵墙矣。”一室皆笑,媪又使人往促之,移时,一双环婢,启帘报曰:“紫姐来矣。”随以目视陆,含笑而去。既而女至,粉黛云从,麝兰雾霈,年可二九,光艳绝伦,侧立筵前,俯首理袖。翁媪同声曰:“儿勿尔尔,陆君非外人也。”强女再拜,始各就座。酒炙并陈,笙箫聒耳。

夜将半,陆曰:“且休,今宵之会,诚所谓雅集也,盍赋诗以纪,安用此繁弦急管为?”翁曰:“善。”亟命撤乐,侍儿捧砚舒笺,濡毫授陆,陆被酒兴豪,赋七言近体一章,中有“碧血丹心迁客恨,云鬟玉臂故园情”之句,翁览之笑曰:“观君此诗,谓能忘情于小女,老夫不信也。”陆惶恐避席而谢曰:“鄙人讵有异心?聊以自感,故有是鸣,希翁谅之。”翁曰:“此亦数也。小女与君有夙份,遇非偶然,会须蠲吉,与友琴瑟耳。”是夕尽欢,陆□□两目,醉不能语。二子伴陆出宿斋中。

翌日,陆请行,二子留鞭截镫以止之,陆无如之何。居数日,有翁之宅相胡秀才者,谒曰:“舅氏慕君名士,欲以少女奉箕帚,幸弗弃也。”陆辞谢曰:“西粤鄙人,身荷重罪,行年五十,落拓穷边,自活未遑,敢累及他人爱女乎?望致语令舅,善为我辞。”胡曰:“不然。吾相君而有死气,远期不过二年,舅氏得道有年,附之足以免祸。况表妹不恶,贞静幽娴。古人斗酒博梁州,君不破一文,成此奇缘,自受多福,否则孤立无偶,窃恐祸至时,欲求一人援手救,不可得也。”陆心动,因出玉蟾蜍一枚以聘,并以交桂二束,奉胡以为谢,曰:“感君进药石之言,故以药为报。”故拜纳而去。

花烛之期将届之前二日,胡与黎氏二子,携酒来斋中,与陆小酌。半酣,复话及赘婿事,胡盛称阿紫淑美,陆意得甚,且中酒,乃大言曰:“若人之丰姿,予已于初到时审谛之矣。特笑老翁不学,命名阿紫。夫阿紫者,狐狸之称,淫妇之所化也,奈何取以名女?”言未毕,胡愕然失色,二子颈赤,拂袖而入。胡跣足曰:“君失言矣,予执柯之功,乃至此休矣!可惜,可惜!”陆茫然不解所谓。俄而翁与二子俱至,立帘下,以扶杖指陆曰:“何物书痴,轻薄至此!辜负老夫左顾,何足恨;所可恨者,必害得小女子数日不餐也。君自薄福,于我何尤。行矣!请从此决!”言讫,于袖中采白银一锭,掷地有声,去不复顾。胡亦太息而去。

陆深自愧悔,酒力尽消,隐几而卧。昧爽方觉,则身坐一大石旁,砂碛茫茫,无复第宅。始大惊异,取视白金,固朱提也。徘徊怅悒,泣下数行。赵已不知所之。重至牧所,驼马俱无。茕茕竟日,得遇周南溪先生,适乘一驼两马而来。乃订交于积雪之间,于路备详所遇。南溪决其为狐,且讶曰:“昨遇一人,哭于道周,询之,自称山西赵姓,有一驼一马,为暴客劫去,想即与公为仇者。”陆质其年貌,果赵也。天之报施于人,岂爽哉!相为太息者久之。至军营,陆金尽,以歧黄术,寄食于军中。然性愎而执,口不择言,竟坐讪谤伏法。南溪收其尸,葬之于火,始悟胡生谓其面有死气之说,诚不谬也。

闲斋曰:轻薄之口,尤见绝于异类,况与斯人为徒,可不凛三缄之戒哉!

兰岩曰:

落拓无依,致受辱厮役,斯矣困心衡虑矣。乃稍得意,遽尔轻薄,顿触所忌,见弃于狐;卒之坐谤伏法,身死异域,可哀也夫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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